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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去,就像是曾經聽到的樂曲一樣,順著心跳流到血液裏,隨著血液流到指尖上,仿佛只要她願意就叫可以那樂曲降臨人世。

沈采薇不自覺的指尖輕輕一動,那從未有過的動聽曲聲就從她的手下流瀉而出。

那是一種重生他鄉的仿徨,一種能夠重獲新生的慶幸,一種不辜負生命認真生活的喜悅,一種對美好未來的期待和渴望。想來,鳳凰涅槃重生,每一次都是嶄新的開端,每一次都是喜悅的。就像是綿綿細雨化了凍土,野地上長出嫩綠的青草;就像是縷縷春風暖了冰面,春江上游著毛色油亮的白鴨。

她的琴聲裏,一切都是如此的叫人期待,一切都充滿了生機。那是叫人歡喜雀躍的琴聲。

沈采薇彈了一段,慢慢舒了眉頭,緩緩吐出一口氣,指尖輕輕一撥,曲調漸轉,從從容容的收了音。

本來去給沈采薇端茶的綠菊正掀了簾子進來,正要行禮卻吃了一大驚,險些連手上的托盤都要端不住了:“小姐,你的臉!”

綠菊一臉激動莫名,口上卻頓了一下,都要收不住聲了。

沈采薇只覺得她的目光看得自己面熱,心下一動,起身拿起菱花銅鏡一看,不禁也怔住了。

她面上的胎記竟然不知何時褪了大半。瓷白的面頰光潔如玉,乍一看上去毫無瑕疵,唇邊梨渦淺淺仿佛盛著柔光,那一雙眼睛亮的奪人心魄,依稀含著幾許激動歡喜之情。

這樣一瞧,已是和她前世幼時像了個八分,十足十的美人胚子。而且她養尊處優又有美人鏡洗凝脂,肌膚映著光,便如雪上浮光一般的清透。比之前世竟是更勝一籌了。

沈采薇拿著鏡柄的手也情不自禁的顫了顫,她想了想,咬了咬唇,伸手拂開額前留海再細細一看。

果然,那胎記還是十分頑固的剩下小半塊,胭脂一樣艷的顏色,留在面上格外顯眼。只是,這樣小的胎記,放下留海便可以遮住了,適才照鏡子的時候就不曾見到。

沈采薇悄悄松了口氣——真要是全去了,她才要擔心呢。美人鏡明顯是得了多少才給多少的主,她適才的琴聲乃是出自心聲,一時激情意氣上湧,要是再來卻是不能夠了,實乃天時地利人和所致,顯是不值得這麽大的回報的。美人鏡這回替她去了一大塊胎記,已經算是買一送一、物超所值了。大約也是鼓勵她,告訴她所思所想所行並無錯,只要堅定心志往下走,必是可以完完整整的去了一整塊胎記,重拾美貌。

沈采薇往日裏只安慰自己就算長得不好也無事,學問深了做才女也無需美貌。可是此時看著鏡中的自己卻依舊歡喜難以言語。

大約,只要是女子都會對容貌在意的吧。尤其沈采薇前世還是個叫人看了都不忍心眨眼的大美人。

沈采薇努力靜下心來,認真想了片刻,便擡腳往沈老夫人的院子去。

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正所謂“子不語怪力亂神”,她這胎記一事必是要找個好說法的,若是惹了閑話就不好了。這種正事上面,裴氏顯然就有些不夠看了,偏偏宋氏又去瞧沈采蘩比試去了,如今家中自然還是沈老夫人靠譜。

沈采薇心情歡快,走起路來也是高高興興的。她幾乎是小跑著去了沈老夫人院裏,頂著一眾人的目光撲倒沈老夫人懷裏。沈老夫人的發上摸了桂花油,聞起來香香淡淡的,沈采薇嗅著這熟悉的香氣,一下子放下了大半的心。

“祖母,祖母。你看,我的胎記只剩下這麽一點了。”和親近的人分享自己的喜事,自然只有更加高興的。沈采薇擡擡手,撥開留海給沈老夫人看。

饒是沈老夫人久經世事,此時看了也忍不住大吃了一驚,正著臉拉了沈采薇到眼前,上上下下的認真看著。她看著看著,眼睛一紅,竟是差點落下淚來:“這樣一瞧,二娘與你母親,果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她顫著手摸了摸沈采薇的頭頂,隨即便擡起眼看著邊上伺候的人,猶如錦繡叢裏透出的刀鋒,“都吩咐下去,今日的事情若有哪個漏出半個字,看我饒了哪個。”

雁回作為大丫頭,此時聞言也禁不住顫了顫身子,連聲應了是,起身去交代下邊的人了。

沈老夫垂眼看著窩在自己懷裏跟牛皮糖似的沈采薇,戳戳她的面頰,又氣又喜的道:“也不帶個東西遮一遮,這樣急匆匆的來,一路上也不知叫多少人見了。前日才誇過你乖巧,現在卻這樣冒失。”

沈采薇知道她是關心自己,只是低頭認錯:“好祖母,是我錯了。只是我一高興,就想著要先告訴祖母。再說這一路走得快,許是沒多少人註意到的。”她拉長聲音撒嬌道,“反正沈家家教嚴,有祖母發話,誰也不敢多嘴。”

沈老夫人被她哄得緩了面色,這才問起本該問的重要事情:“你這是出了什麽事,怎麽忽然就沒了大半的胎記?”

沈采薇想了想,還是老實的把事情修飾一下直說了:“我在女學試場時候不知怎的心血來潮,跑回家撫琴一曲以抒胸懷,撫完琴後便沒了胎記。”

“阿彌陀佛,可不是佛祖保佑嘛。你這猴兒怕是福緣深厚呢。”沈老夫人信佛,禁不住的念了聲佛,然後道,“你等會兒拿面紗罩面。左右你大姐姐這回兒必是魁首無疑,明日我便帶你們姐妹去城外青山寺還願。等回來再叫人放出說法,說你在寺裏遇見了流浪和尚,給了你藥膏,一抹就沒了大半。反正你自幼長在沈家,也沒多少人真的見過,不知道的聽過就算,知道的聽了也有借口解釋。”

沈老夫人一席話說下了,沈采薇自然是連連點頭稱是:“嗯,都聽祖母的。”

沈老夫人忍不住又拿眼細細瞧了瞧她,笑著道:“哎呀,我家二娘生的真是俊俏,就跟玉雕出來的一樣。”

沈采薇面紅耳赤,低了頭不說話,只是羞羞的道:“祖母!”

☆、薄荷糖

夏日光陰長,正是會友時。

青山寺。

一身青衣的年輕書生低頭手捏著棋子,正和穿著僧袍的青山寺主持方心大師對弈。

方心大師生的慈眉善目,須發皆白,笑起來時就如一尊彌勒佛。他含笑落下一子,漫不經心的掃了一眼棋盤,漫聲道:“數年未見,李施主棋藝更加精進了。”

那年輕書生用棋子敲了敲桌案,那握著白子的手指修長而白皙,語聲清淡的一如茶水:“數年未見,大師這的茶水也越來越討人喜歡了。”

方心大師瞥了眼案上沒動過一口的茶水,心知對方這是反語譏嘲。他涵養極好,聞言也不生氣,反而不動如山的道:“李施主一貫不愛出門,這回怎有閑來此喝茶?”

這時候,姓李的書生才懶懶的擡起頭來。

窗外的陽光被窗欞擠成一束一束的,將整個房間都照得透亮。當光影流轉在那書生的面上的時候,那浮在空中被照得如同金粉的塵埃仿佛都要綻出花來,一朵一朵,美得令人戰栗,猶如電光撫摸過神經末梢。

蓬蓽生輝,陋室見光,不過如此。

姓李的書生的說話的時候帶著一種慵懶自然的語調,慢悠悠的:“那鄭家小姐也不知從哪裏知道我會醫術,尋人找了我好多次。我嫌煩,想著家裏的小子馬上就要十歲了,幹脆帶他出京見見世面。”

方心大師靜靜的看了他一眼,啞然失笑,搖搖頭道:“李從淵啊李從淵,你這脾氣果然是一點也沒變。”

李從淵對於很多大越人來說乃是活著的傳奇。

他出自隴南李氏,其父李文沖乃是永承年間的狀元,現今的禮部尚書。然而,李從淵之天資卻更勝其父。他自幼過目不忘,聞一知十,筆下文章如錦繡,字字珠璣。他五歲誦讀經策,七歲通曉經義,十二歲中秀才,十六歲中舉人,二十三歲的得中進士,金殿之上力壓松江沈家的沈承宇被點為狀元,成就了李家“一門四進士,父子兩狀元”的美名。

然而,世人口裏說的最多的還是李從淵的容貌。想當年,春風得意馬蹄疾,李從淵策馬自京中過,不知多少少女迷了心,亂了神。那時候,京裏傳的一句話就是:不識李郎之才者,無目者也。不知李郎之美者,非人者也。

由此可見,在時人眼中,李從淵之貌美更勝過其才。

還有傳言說官家的外甥女臨平郡主當時就瞧上了李從淵,非他不嫁。可惜李從淵早有未婚妻,轉頭就娶妻生子。因為這個,李從淵得罪了官家與溫靜大長公主,硬是在翰林院裏坐了好些年的冷板凳。

李從淵聽到方心大師的感嘆,輕拂長袖,灑然一笑:“脾氣天生,何必為了旁人去改?”

方心大師不覺也跟著莞爾一笑,隨即又蹙眉微微嘆氣:“這麽多年了,你那心結,還未解?”

旁人不知道,方心大師卻知道——李從淵學醫不是為了別的乃是為了他的發妻許氏。

許氏和李從淵指腹為婚,自小一起長大,兩情相悅,真正的良緣天定。只可惜許氏體弱,乃是胎中帶的病,久治不愈。李從淵為了替許氏治病不知尋了多少神醫靈藥。後來,眼見著許氏受盡病痛折磨,李從淵幹脆辭官閉門,自己拿起醫書自學,只盼著能設法為愛妻解除病痛。李從淵天縱奇才,一心專研之下居然也頗有成就。只可惜,許氏意外有孕,撐著病軀為李從淵留下個兒子便抱憾離世了。

至此以後,李從淵就再也不碰醫書了——他救不了自己最想救的人,自然也不願再去費心。

“那倒不是,年紀大了,也沒年輕時候那麽偏激了。這些年,我閑了也會去郊外替人義診什麽的。”李從淵搖搖頭,頂著一張年輕俊美的臉說著老氣橫秋的話,語氣依舊是沈靜無波,“只不過那鄭家小姐才十歲。你覺得她是從何處聽到我的事的?”

方心大師沈吟片刻,沈聲道:“你是說,是她背後的鄭家借著她的名頭找你?”

李從淵淡淡一笑:“那也不一定。不過這時候找我,猜也能猜出她的意圖——太子病重,聖人和鄭家都已經病急亂投醫。我這人閑雲野鶴慣了,不想去趟那渾水。”他懶懶的伸了個懶腰,幹脆的丟掉手中的棋子,“不下了,不下了......我先去瞇一會兒眼。”

方心大師正要起身卻忽而道:“景行呢?”

“怪道我總覺得少了些什麽,原是那小子不在。”李從淵若有所思的自語著,隨即又漫不經心的道,“怕是亂走迷路了。你尋個人去把他叫回來便是了。”

方心大師只得搖頭苦笑,嘆氣道:“真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都迷得一手好路。

雖是夏日炎炎,但山水之間那渾然天成的秀色卻是半點也不會因此減色。那一片一片的綠連在一起,濃而翠,灑下一大片的綠蔭,看著便叫人覺得涼爽。

沈家三姐妹今日正好跟著沈老夫人一起去青山寺還願。幾人在路口下了馬車,一起沿著青石鋪砌的石道走著,邊上都是討生意的小販,男女老少都齊全,熱熱鬧鬧的。

沈采蘩性子靜又有長姐風範,側頭輕聲和兩個妹妹交代了一句:“跟緊,別亂走落下了。”她已經十歲了,不宜叫外男看見,這時候自然是帶了帷帽的,說起話來也輕的只有邊上的人聽得見。

沈采薇和沈采蘅都沒見過這場景,一邊悄悄打量著,一邊趕忙點頭。沈采蘅心最活,一雙眼睛滴溜溜的轉著,忽而指著那站在邊上提著個竹籃子賣用細竹條編出小玩意的婆子小聲道:“大姐姐,你看那些東西,編的真好玩。”

沈采蘩沒答話,只是塞了顆薄荷糖到她嘴裏,牽了她的手,跟在沈老夫人後面往裏走。

沈采蘅頓覺無趣,抿抿唇,垂著頭不再吭聲。

等入了內殿,因為此處具是女眷,總算可以摘了帷帽,寬松些了。沈老夫人要去尋主持,想著許是還要說些什麽,便叫小沙彌先領了三姐妹去內殿上香,拜一拜。

沈采蘩跟著沈老夫人來過幾次,輕車熟路拉了兩個妹妹一起進殿,然後帶頭跪在青色的蒲團上,似模似樣的拜了三拜,頭點地,一點也不摻假。

香燭供品都是沈老夫人早就令人備好了的,邊上的小沙彌小心接過,加了香油點了蓮花燈,十分鄭重。

沈采薇在這上面倒是典型的現代風格——平時不燒香,急來抱佛腳。她拜完了菩薩便毫無心理負擔的側頭去看內殿擺設:

大殿恢弘,多是朱色。上頭的菩薩端坐蓮臺,高高在上,垂眸笑看世人。因為常年點著燈和香,佛像前面都是一層薄薄的煙。一個穿著袈裟的和尚寶相莊嚴的坐在蓮花蒲團上,垂首敲木魚,似在念誦經文。

那小沙彌在邊上侍候,見她們拜好了才細聲問道:“可要求簽?”

沈采蘩沈吟片刻,終是頂著兩個妹妹興致勃勃的目光點了點頭。

那小沙彌便從身後的案上拿起簽筒遞上來。

沈采蘩先來,閉著眼搖了搖,便掉出了一根簽來。沈采蘩拿起簽,看了眼是第十三簽。她不說什麽,只是依著順序把簽筒遞給沈采薇。

沈采薇早就巴巴等著了——雖然知道這種寺廟為了多求點香火錢,多是好簽,但是想著討個好彩頭也是好的。她學著沈采蘩的樣子閉著眼搖了搖,也掉出一根簽,她連忙拿起一看,上面寫著四十四。

沈采蘅掉出的則是八/九簽。

她們依次將簽遞給那等著的小沙彌,從他手裏取了簽文。

沈采蘩的是中簽,上面寫著“自小生在富貴家,眼前萬物總奢華;蒙君賜紫金角帶,四海聲名定可誇”;沈采薇的也是中簽,寫的是“棋逢敵手著相宜,黑白盤中未決時;皆因一著知勝敗,須教自有好推宜”。沈采蘅的倒是上簽“出入營謀大吉昌,似玉無瑕石裏藏;若得貴人來指引,斯時得寶喜風光”。

那小沙彌笑著雙手合十念了個佛,說道:“有支上簽哩,倒是少有。”又引著三人往側殿去,“解簽還往這邊走。”

解簽的是個老和尚,也不知多少歲了,坐得隨意,解得也隨意。他看了看簽文又看了看沈采薇,滿是皺紋的面上笑了笑:“此簽‘喻世事如棋,一子莫錯’,女施主棋逢對手,日後行事,還需三思而行。再有,此簽婚姻上頭雖是未合卻應了那句‘赤繩系足有情恩,不用求謀事已成;明月夜深絲竹下,靜中琴瑟鳳凰鳴’,姻緣一事,莫急莫急。”

沈采薇才六歲,被人當著面說什麽婚姻、姻緣,面上不覺紅了紅。她急忙拿回簽文和沈采蘩道:“我先去殿外透透氣。”

沈采蘩見她小小人兒也知羞,只得忍了笑,故作不在意的點點頭說一句:“別走遠了”,她想了想又細心交代了婆子丫頭小心伺候,這才放心的陪著沈采蘅上前解簽。

沈采薇出了殿門,便見有兩顆菩提樹挺直的立在邊上。綠葉發華滋,已然亭亭如蓋。不遠處是個放生池,波光粼粼,有許多香客專門買了龜或是魚來此處放生祈福積德。

放生池的邊上站著一個綠衣少年,手裏拿著一根樹枝比劃著,不知在做些什麽。

風從遠處吹來,拂起他的烏發和繡竹紋祥雲的袍角,仿若仙人淩風欲去。他似是註意到沈采薇等人的視線,漫不經心的轉過頭來。

便如天光乍現,幾乎要疑心是那菩提樹生出的精怪或是佛前仙童化凡。

☆、人參茶

那少年輕飄飄的向沈采薇投去一眼,似乎是想起了什麽,忽然揚唇勾起一抹笑容,徑直往沈采薇這裏走來。

沈采薇本來就是個大美人,如今勉強算是重拾美貌——雖然還只是小蘿莉狀態,但每天照鏡子都要捧著臉臭美一番。這會兒,再見這種水準的絕代美人,失神也不過是一瞬而已。

WHO怕WHO,都是靠臉吃飯的,誰不知道誰啊?

那少年凝目看著沈采薇,忽然擡手用樹枝指了指沈采薇,聲音好似天邊的游雲,輕而緩的說道:“終於找到你了......”

啊哈——穿越這麽多年,終於成功遇上蛇精病或者說是本土特產的神棍了嗎?沈采薇面無表情的對著那少年,心裏默默吐槽。

因為這話槽點太多,邊上的婆子和丫頭此時也終於回過神來,急忙伸手想要把沈采薇拉到身後以備不測。

少年把她們的反應看在眼裏卻只是漫不經心的淡淡一笑,那眼神就像是在說“愚蠢的凡人”。他垂下眼簾,若有所思的道:“小姐此來想必是為了還願求簽的吧?”他年紀雖小卻容貌秀雅,綠衣飄然,那從菩提樹梢穿下的陽光柔和的灑落其上,明暗交錯,有一種難描難繪的靜美之態。

沈采薇本來是不想去理疑似神經病的人,可看著對方這態度,便忍不住有些同性相斥的開口刺了一句:“誰來廟中不是為了這個?”她忍了好久才沒朝對方翻白眼。

少年眉梢輕擡,眼底似有笑意,沈靜的就像是春日裏的微風,拂面而來:“小姐家中可是還有姐妹?”

此言一出,那婆子和丫頭面上也都浮上一絲驚詫之色,怔了怔。

少年也不等沈采薇答話,直接點出最關鍵的:“小姐姓沈,沒錯吧?”

沈采薇冷著臉,只是揚著下巴的看著那少年,水眸凝冰,顯得更加冷了。

少年不為所動,冷淡中反而顯出一種高高在上的矜貴來。他的聲調裏隱約露出一點傲慢的意味:“我不久前算到小姐今日有一劫,今日特來相告。”他一雙黑若點漆的眼眸直直的看著沈采薇,猶如沈沒無數星光的暗夜在看著她,一字一句的道,“禍從北來,萬萬小心。”

沈采薇被他看得心中一凜,不自覺的將目光投向所謂的北方,隨即就反應過來自己是被人牽著走了。她連忙端正神色,擡頭瞪了那少年一眼,心裏還有幾分說不清的迷糊和驚疑。

少年見狀卻只是一笑,大大方方的打了個稽首,直接往北方去了。

身邊的婆子和丫頭都驚詫的很,連忙開口道:“二姑娘要不先回殿裏吧?大姑娘怕還等著呢。”忽然轉出一個美貌的少年郎胡言亂語,雖然當不了真,倒是叫人心裏毛毛的。

沈采薇側頭看了眼她們那擔憂的神色,想了想還是點了點頭:“好吧,三娘那裏估計也解好簽了,去瞧瞧便是了。”

沈采薇心裏雖然存了些疑問,走得卻也幹脆——她是我黨培育出來的無神主義者,X輪功都不放在眼裏,更何況是長得漂亮點的神棍?但她並不知道的是,適才那少年往北走了一段路,就正好瞧見被方心大師派來尋人的小沙彌,被帶回了李從淵休息的客房。

“小施主總算是回來了,李施主等得都著急了呢。”那小沙彌摸摸自己光溜溜的頭,笑嘻嘻的道。

李從淵正靠坐在榻上,以手支顎,長發映著光披散而下,光可鑒人。他聽到這話微一搖頭:“誰著急了?”他嗤笑一聲,“我不過是擔心他死要面子不肯向人問路,裝神弄鬼的捉弄人來認東西南北。”

李景行輕輕哼了一聲,坐過去給自己倒了一杯茶,茶水清淡,他慢慢抿著。

小沙彌眼瞧著這對貌若仙人似的父子這般情景,不由尷尬一笑,默不作聲的關門離開了。

李從淵打量了一下他的神色,此時卻起了一點興趣,問道:“看樣子倒是叫我說準了,你這回兒可是捉弄了誰?”

李景行蹙蹙眉:“約莫是沈家的小姐。”他幹脆說了實話,“之前聽方丈說今日沈家要來人,我看她們的穿著打扮,再說幾句話試探一二,自是一清二楚。”

李從淵卻拿起書卷敲了敲他的額頭:“得了吧,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日後必有你受的。”他瞥了眼若無其事的兒子,輕聲道,“我這次來,也是想著要讓你去育人書院進學。你得罪了沈家人,日後說不得要吃苦。”

李從淵說到這裏,仿佛還覺得有趣,毫無父子情誼的笑了一聲。

李景行頭也不擡的問道:“爹爹若真是如此想的,當初何必要將沈承宇得罪到底?”不僅踩著人家的頭搶了狀元,還要寫信暗諷對方辜負糟糠之妻,弄得斷交再無往來。

李從淵就像是敷衍似的拍了拍他的頭頂:“沈承宇是沈承宇,育人書院是育人書院。斷斷不可混為一談。”他稍稍頓了一頓,接著道,“裴赫如今亦在育人書院,你若能拜他為師,日後的路便好走了一半。”

李景行似乎也覺得茶水味道不行,喝了一點還是推開茶盞,擡頭正視李從淵。

李從淵沈默片刻,把書卷合上,輕輕嘆氣:“我看過太子,慧極必傷,絕非長命之相,官家日後怕是要過繼宗室子。汝陽王乃官家親弟,兄弟情深,想來機會最大。裴赫是汝陽王妃胞兄,如今跑來育人書院也有一半是為了避開京中那些事,養一養名。日後起覆,怕是如魚得水。我已無意於此,你卻有心。傻子,我這是指條明路與你。”

李景行被爹坑慣了,聽到這語重心長的話也只是微微一擡眼:“哦?”他看著李從淵,“爹爹想必還有事瞞著我吧?”

“有你這麽和自己爹說話的?沒大沒小。”李景行拍了拍他的頭,像是趕人似的道,“可知‘孝子之事親也,居則致其敬,養則致其樂’?這茶實在難喝的很,你趕緊去給我泡一壺新的來。”

李景行垂下眼,一聲不吭的端起茶壺往外走。

李從淵還要再後面火上添油:“唉唉,就在隔壁邊上,你可別又迷路了。”等李景行的背影不見了,他才垂下眼若有所思的自語道,“那裴家的九郎我也見過,自幼多病,若是好好保養或可無恙。但裴家人哪裏會叫這樣的孩子背井離鄉?看這年齡雖不是嫡子,庶子許是有可能的......”汝陽王膝下只有二子,一嫡一庶,都是養在汝陽王妃膝下。既然嫡長子或許要被過繼,那王位可能就是要留給庶子。

李從淵漫不經心的翻看著手中的書卷,神態淡淡,似有所得的模樣。

隔間泡茶的李景行卻是懷了要往茶水裏面加砒/霜的心去泡茶的。世界上這麽會有這種爹?居然還要留著過年?不如稱斤賣了得了......好在他家教極好,雖然心情郁悶面上卻依舊端著一副正經臉,一整套茶藝做下來,行雲流水一般的賞心悅目,不得不嘆一句“君子顏如玉”。

這個時候,沈采薇也正在喝茶,坐等著沈老夫人和方心大師說完話。在喝茶這一點上,她還是隨了前世,喝不出好壞,再好的茶也不過是驢嚼牡丹罷了。當然,裝裝樣子也是可以的。

沈采蘩喝了一口,微微蹙了蹙眉,輕聲道:“是龍井,可惜是雨前的,有些苦了。”她說完垂眼看了看沈采薇和沈采蘅,考校之意不言而喻。

沈采薇端了茶盞,灌水似得喝了幾口,只得湊數似的加一句:“似是井水泡的,還算適宜。”反正她是看到和尚提井水泡茶了。

“我比較喜歡人參茶,”沈采蘅神經比較粗,只是一顆心放在桌上的點心上,自然是只能說上這麽一句,她小心的捏起一塊糯米糕,想了想後又道:“祖母不是不喝綠茶的嗎?”龍井屬於綠茶,沈老夫人卻是不喜歡喝的。

方心大師正好和沈老夫人一起入門來,聽到沈采蘅這天真的話卻是哈哈一笑:“我這有上好的老君眉給老夫人備著呢,三小姐請寬心。”

沈采薇等人自然是從椅子上起身行禮。沈采蘩頗有些羞意,輕聲並且恭敬的道:“適才考校兩位妹妹,言語無禮之處,還望大師莫怪。”她適才點評雖是實話卻也有些不太禮貌。

方心大師自是不會見怪,他和沈老夫人說完話,便客客氣氣的送了沈家諸人離開。

沈采薇想著自己這臉上的問題也解決了,心情不免好了許多,只覺得事事都可樂。她坐在馬車上越想越高興,忍不住拉了拉身邊的沈采蘅的手,呆呆笑了一下:“三娘,真好......”

她笑容裏面盡去了愁色,天真自然,只有一派的沈靜和期待,轉頭看著車窗外的景色,一雙眼仿佛點著兩簇明亮溫暖的火焰。只聽她輕輕的,近似自語的道:“我真想快點、快點長大......”

語聲未盡,馬車已經順著山道慢慢的行使起來了。馬蹄聲噠噠的,車輪緩緩滾動,山風在車窗外輕輕吹過,仿佛低語。

沈采薇只覺得自己整顆心都要漸漸飛起來了。天高水長,青山綠水,人間紅塵總是叫人心往。

☆、烹茶賭書

因為裴赫新收了弟子,幾個師兄弟分別見過,裴越和沈懷景也跟著小聚喝了幾杯。沈懷景到底人小不勝酒力,喝到最後,酒勁上來便只好由裴越扶著送回沈家。

裴氏只得這麽一個兒子,最是疼愛不過,眼見著他醉的走不穩,連忙抱在懷裏揉了揉,又給他灌了幾口溫茶,直道:“怎麽喝成這樣?”

沈懷景伏在裴氏懷裏,豐潤的雙頰醉紅,笑嘻嘻的道:“我們三人一起作行酒令,我被罰了好幾碗酒,多喝了些......”他抓著裴氏腰間的配飾,指尖摩擦著,說話的聲音都是懶懶的。

裴氏伸手打了他幾下,恨鐵不成鋼的:“叫你不用功,怎麽九郎就無事,偏只有你喝成這樣?盡是折騰我,真真是我命裏的孽障.....”她說了幾句,便又心疼上了,不免怪起了裴赫,“大哥也是的,你們小孩子家家的,怎麽就叫吃酒了,還是那麽一碗碗的。”

裴越不免尷尬,還是恭敬的道:“只是偶爾得樂罷了,姑姑還請寬心,下次定會小心些。”

裴氏嘆了口氣,伸手從丫頭手裏拿起擰幹的帕子替沈懷景擦了擦額上的汗,閑話道:“二娘和三娘這會兒也正在烹茶賭書呢。輸了就斟茶服輸或是撫琴寫字,又可試一試茶藝,比你們啊,文雅十倍。”

“娘怎麽拿這個比?”沈懷景醉的暈暈的,只是張著一雙眼睛看著裴氏。

裴氏被兒子看得心軟,聲音也緩了下來,只得伸手拍了拍他:“好了好了,不說你了。你且閉一閉眼,等會兒叫人給你擦面,喝點兒醒酒湯,自個回去睡。”說著又和裴越說話,“你表弟這個年紀了還這般孩子氣,真是愁死人了,倒是勞煩九郎你平素照顧了。你也不是外人,姑姑今日就不送你了,早些回去,莫要叫你爹爹擔心。”

“是。”裴越躬身禮了禮,然後才緩步退了出去。只是出了房門卻忽而聽到琴聲悠然響起,猶如玉珠滾落銀盤,清脆脆的,曲調悠揚,猶如清風拂過雲端,樹梢落下花瓣,叫人的心都動了動。

裴越心裏和明鏡似的,知道這會兒彈琴的必是沈二娘沈采薇。他已經許久未曾來過沈家,此時忽聞琴聲,便覺得心底也仿佛被那琴聲輕輕一撥,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他心中一動便想著:她們賭書,二娘怎麽倒是輸了?這樣的念頭一轉,腳步也跟著頓了頓,不自覺的往邊上走了一會兒,轉了個角兒,立在樹下看著此時正在院子西邊擺宴的三個少女。她們都是一般年紀,穿著顏色亮麗的衣裳坐在一起的時候便是春光都明媚了許多。

沈采薇這會兒就坐在正中間,正低頭在撫琴,十指纖長白皙猶如水蔥一般。她穿了一身湖藍色斜襟纏枝玉蘭的襖子,領口處鵝黃粉白的玉蘭花繡的鮮妍如生,那一抹藍色更顯她皓膚如玉,盈盈映光。

只這麽一眼,裴越便再也移不開目光,邊上穿著粉衣的沈采蘅和另一個穿著紫衣裳的陌生姑娘都被他略過,耳邊的琴聲也仿佛漸漸的淡去,只是有些發怔的看著沈采薇。

她今日側邊梳了倭墜髻,邊上梳了辮子,細細的垂下來。發髻插了一支綴著明珠的鳳頭簪子,邊上還有藍色蝴蝶樣式的發飾點綴,耳邊的碧玉墜子微微搖著,仿佛都要流出水光來。

她想來心情極好,勾了勾指尖,那流水似的琴聲忽而跳動起來,就像是鳥雀在枝頭撲騰,歡快活潑,說不出的自在。她自個兒也彈著彈著就笑了,面上的一對梨渦淺淺的,烏黑的眼眸就像是會說話似的,明光灼灼,勝了一切言語。

裴越依稀憶起當初初見之時被自己譏誚是“醜八怪”的小女孩,如今再見卻覺得恍如經年,明眸皓齒,顧盼嫣然,早有幾分美人姿儀。他遲疑片刻,深深的往那個方向望了一眼,還是轉身走了——當時還年少,自然沒有顧忌,只是如今年紀既長,確是要知道避嫌了。

裴越來也悄悄去也悄悄,沈采薇自然是不知道的。她正好彈完琴,稍平心緒立刻就轉身去拉沈采蘅:“我是認罰了,你可別耍賴,先說說你那句是那裏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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